你是谁是谁是谁

灵感型选手

月圆

兄弟,be。


人说文武,文总在前头的。大抵世人眼中文才要比武略难得。据说我出生时候爹找人算命,算到我命带文昌星,程家三代将才,到我这里却出了个弄墨的。

爹就给我取名叫程墨。

想来就不怎么讨人喜。沉默,沉默,我这一生多少话,都难宣于口。

我头上有个哥哥,长我三岁,倒是随程家的血脉,抓周的时候到校场抓了把蒙尘的戟。怪,战场上将军们使惯了刀枪剑,鲜有人舞的是戟。爹得了儿子高兴昏了头,叫哥就叫了程戟,后头才想到这名字不吉利,改了叫程吉。

怪土的。每次听别人叫大哥的名字我都这么觉得。大哥从小就被丢到校场里头,和爹的部下们一块吃黄沙。娘心疼,总想法子叫哥哥晚点去,多在家待着。我也想方设法,想黏着哥哥一块去。但是爹娘都不让,他们给我请了先生,只叫我在房里读书。我每每读到将军破百关夺失城就想起爹,想起大哥。

先生问我文武之别。我答武大可卫国保民,小可护所爱,威风凛凛,神勇非凡。我正是攒着歪脑筋想往外跑的时候,圣贤的话在我脑子里打架,我糊弄了几句说文济天下,就再难答。先生搁下毛笔,叹息小儿无心。

我撇嘴,那是,我的心可都在沙场,都是程家的子孙,怎么我天天和书打交道。

我今日瞧见墙头的青草了,隐约有了春日的感觉。

大哥要什么时候才回来,春日该带我放纸鸢。他在边疆过得好不好。

今晚弦月,月才圆了三次。


大哥在冬月满了十五,爹就把他带去战场。娘舍不得。虽说战乱已休,天下太平,但是边境蛮族总有卷土重来的一天,不可不警惕。况且冬日,边疆更是恶寒,要怎样的身子骨才扛得住诗里头说的狂风冰雪。大哥又不是铁打的。

大哥是这世界上顶潇洒的少年郎。院子里头爹训兵,齐齐的红缨枪“唰”地出头,唯有大哥一杆戟卓立。我喜欢溜到大哥屋里去,约莫是常习武,大哥身上总暖和,比炉子暖壶有用得多。我环着他睡,第二天怀里就成了他的枕头。

我假装赌气,气他早上不陪我。大哥没法子,他平常明明最会说话,颠倒黑白都能够,偏生那次哄不来我。晚上他扣我房间的门,打开门我瞧见他摊开的手心里摆着的小小木头戟。我乐坏了,拿着可宝贝。

大哥和我讲说戟像弯月,像我笑起来的眼睛。

大哥说他要和爹上战场了。说他拿着戟就像抱着我,说我想他就看月亮,月亮还是弯的时候多。

等月亮圆了六次,他就归家。

给人糖再扇巴掌,万没有这样的道理,我十岁左右实在任性妄为,一下子把大哥推出门去。就是不带我,就是不带我!我气急把木戟摔了,但它轻飘飘小小个,只是滚落几步。天太冷啦,我叫下人给我送暖炉进来,还是冷。我不枕枕头了,把它抱在怀里,越想越委屈,枕头湿了一边。不知多久我还是睡不着,脑袋昏沉,塞进石头似的。我觉得自己要染风寒,生病也好,生了病大哥是不是就不走了。我把自己从被子里拔出来,把暖炉灭了。蜡烛已经熄了,我只好趴在地上摸黑寻那木戟。没了暖炉的地逐渐冷冰冰,我只着单衣,膝盖跪地实在凉,眼里又忍不住淌下泪来。哭着哭着终于摸见了那小玩意,我吹吹它,抱着回了床,这才安心睡下。

第二日我自己没起来。醒来日上三竿,爹和大哥早走了。下人说爹原本要遣人叫我出来送行,大哥拦着说叫我睡的。

我知道错在自己,心里却想等人回来我怎么都不要搭理了。

娘叫我给爹和大哥写家书送去,我还憋着气说不写。晚上到房间就看着木戟发愣。掏出纸笔,又不知道该写什么。我写了几句就揉掉张纸,最后写了句盼兄安好,又换了好几张纸,直到自己看字满意才罢,压在案上。

第二天娘说信昨日都寄出去了,得等下次了。书信来回,要半月有余。

我装着不在意说下次寄也行。娘笑着摸我头说放心,写了我们阿墨想哥哥呢。

我扭着身子说才没有,脸却红了个透。


收到信果然已经十多日,爹写了一封给娘,大哥却还单独给我写了一封。我当作绝世珍宝捂着不叫人看,自己回房间悄悄拆开。

厚厚一沓纸,数了下有七张了。我想起自己写那四个字,羞得心想还好没寄出去。

大哥同我讲大漠里吃干馍,吃烤的肉,都上手抓,说好吃,回来也给我烤。讲落日红得惊心,讲他的马在沙场跑得痛快,还讲爹的属下们同他切磋,都没给他留手。

讲了一堆新鲜事,最后是句:阿墨莫生气,摸摸头不炸毛。

哼。笨蛋哥哥。七页纸,我反复看了七遍,最后把我那句盼兄安好也夹在信封里头,一齐压在枕头底下。睡前又忍不住拿出来瞧,只灯熄了,我拉开帘就着月光,看不太清,但我都背下来。

今夜圆月,月光泄得温柔,帘开了一晚上。


我是从书塾回来的路上听小厮说爹和大哥回来了,说是午时就到了。我翻开记日子的本儿,没错啊,今才月初,怎么提前了半月。早些时候我肯定还要气自己不是头一个知道消息的,现在没关系啦,我只想赶紧回家去。娘说我懂事了很多,今日我文章被先生夸赞了,一路上我都美滋滋的。半年,大哥约莫要黑了,应该也更壮了,他原先就高我许多,这下要顶了天去。

这车辘辘,磨得我心痒痒,恨不得跳下车自个儿骑马奔家。可我不是大哥,大哥在我这年纪都去马场跑了,我只能让大哥带着上马,环住他腰身。大哥骑马也好看,白马称他,玄甲上身的时候可招人。

近家的时候我把帘拉着,手都举得酸。远远瞧见门口颀长的身影,墨绿衣领玄色衣,这个头除了大哥没谁了。我差点要从车窗跳出去,回过神来叫小厮停车,自己跳着跑过去,扑到大哥身上,他同往日一般接住我转圈。放我下地我才能好好打量他,我踮起脚双手夹住他的脸,他不再是将军府里头养得金贵的儿郎。手上的触感叫我想起他信里写的大漠,大哥他成了大漠的鹰,这样直勾勾看人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是他的猎物。

大哥说阿墨长高了。我疑心他在拿我打趣,可他神情认真,拿我当宝贝。大哥的嗓音也变了,我猜是饮了边疆的烈酒,让人听着要醉。

小厮赶了车上来,却停着不走了。我想起来书本还在车里,拿出来之后大哥就拍了下马屁股,马带着小厮和车跑远了。大哥站在门下,伸手说,阿墨,再抱抱。

他抱我,却像用身体把我网住。他的头压在我肩上,我瞧不见他面容,只觉得他在焦虑些什么。阿墨,我瞧见好多战死的人啊。他的声音软下来,现在显得我像是哥哥。我摸他的后脑勺,硬的铁甲要硬的骨扛,但大哥的头发软得像四月风。我摸摸,说顺毛不难受。

于是大哥笑了,带我进门去。我们牵着手,谁也离不开谁。


后来大哥留在京中护皇帝,我其实高兴,也不想他远走。只是我也明白,皇帝折了大哥的翼。我太自私啦,我想大哥留着陪我,但我也爱他,同在家的时候我就和他黏一块儿,他去不了大漠的天,我要让他驰骋。我十六岁那年在科举中显了锋,皇帝在宴上说我程家文武双全,大喜可贺。还说大哥这般年纪了,可有什么看对眼的姑娘,皇帝亲自赐婚给他。

大哥说为人臣,先修其身,怕娶了媳妇冷落了人家,还说刀枪无眼不好叫好人家的姑娘受委屈。我看皇帝倒听着高兴。我看他巴不得大哥和我终身不娶,盛极而衰的道理我都懂得。虽然皇帝是个混账,但我高兴他不逼大哥娶亲,冲这事我也要夸他一句明君。

上任前皇帝特地批了我的假,准我随大哥去边疆走一趟。大哥每年在那儿待三两月,将士们瞧见他熟得很,烤了全羊备上好酒。大哥坐着给我拆羊骨,我曾他不备抿了口烈酒,他发现得快,只我已经咽下肚子去,他手上还油汪汪没法夺杯。将士们取笑大哥,说他太护着我,以后娶了媳妇不知道要怎么疼。

这边的酒果然烈。我他们讲荤话,听得心肝疼。

大哥把披风罩我头上,说我醉了就扛着我走。嗯,我觉得头疼得要命。

被放在大哥帐子的床上,其实就是木板垫了毛毡,还是硬邦邦。我想躺在大哥身上睡,就伸手扒拉他。大哥说我像小媳妇般黏人。

我心坠下去,问他你还有小媳妇。我以为自己说得平静,但我自己都听出来里头的哭腔。

大哥同我说,阿墨比大哥聪慧,大哥有事想问阿墨,我心知一事是错的,却忍不住想去做,怎么办,怎么办。

我听得更想哭。我抱着人说,读青青子衿的时候我想的是大哥,第一次失精抱着的是木头戟,我不想大哥娶妻。我说你名字吉祥,能不能分一点给我。

大哥被我压着,却反制着我来亲。都给你,全部给阿墨,他说。

我们行了荒唐事,头一遭我觉得大哥的名字好。吉祥,吉利,我要我们一生都如意。


大哥二十要行冠礼,但他那阵子都在边疆和爹学战术。蛮族蠢蠢欲动,但大哥信里说没事,叫我安心。我把冠礼的行程在脑子里排演了百遍,比背书还认真。我面上要说些祝福话,心里却只想悄悄对大哥说可以来娶我啦。

生辰那日要到了,但是大哥他们还回不来,说礼得往后推推了。我摩梭着木戟,木纹都被我摸出一层光来。

还是冬日,屋里头火烧得太旺我就出去透气。冰碴子挂屋檐,不知道他有没有加衣。

我忽然听见身后惊叫,笨手笨脚的小厮打翻我床头的蜡烛,火舔到了木戟,一下子就吞没。我冲过去抢,他们拽着不叫我碰。很小的火,水桶扑两次就灭了,但我的木戟再没了。

这边安静下来,厅前又闹,我赶过去看见母亲昏厥过去。

蛮族进犯,我方不敌。程将军及其子程吉,战死。

这天满天的雪。

我牵了大哥的白马冲去边疆,将士说蛮族带走了爹的尸身,把大哥的留下了。

他总是暖的,今天却冰得人心疼。

我想把吉祥都还给他。我不该说那话。折戟沉沙,他真应了那名字。


今夜十五。他叫我等六次月圆。

我等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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